青春少艾莫负年华|鬓边栀子花又绽开……
盘山脚下有一个茶铺,店里没什么好茶,最多的是粗糙的叶子茶,只能解渴不能细尝。
茶水铺子没名字,只两间草屋并一个大凉棚,凉棚外高举一竹竿儿,青绿粗布上一个歪歪扭扭的茶字。
是个很不讲究的茶水铺子。
但是茶铺有好点心。
上山踏春的小姐们喜欢买上两块红豆糕,红豆谓相思,是为了哪家公子红了脸才让马车停下来,坐在车中细细地尝一块红豆糕?
桂花糯米藕和杏仁豆腐是小孩子喜欢的,竹签子穿了两片藕可以边走边吃,杏仁豆腐软嫩香甜,夏日里玩闹过后吃一勺凉丝丝的,解暑。
葱油桃酥是老人家的最爱,吃不得甜食,咬不动饼子的缺牙老太太,总是能慢慢慢慢地用唇舌消磨一块喷香的桃酥的。
袜底酥则受贩夫走卒的喜爱,用料扎实,比大饼精致,比烧饼香酥,劳累了一日来茶铺吃两块,配点浓茶,权且当作一餐了。
茶铺卖的点心多矣,其中有一味炸糕,金黄酥脆,甜而不腻,尤其好吃。咯吱咯吱地嚼两块炸糕,喝一口微涩的叶子茶,写意!可惜每日只一盒,来晚了便连渣子都没剩了。
都是南边的细点,偏生在这不南不北的幽州地界卖;恰如茶铺老板娘,分明的是个南边的女子,偏生在北方停留,开起了茶水铺子。
店里除了有好点心,还有一位瞎眼的说书先生,看起来倒像是走过南闯过北的,说起各地的风土人情来头头是道,远比他会的那几本话卷本子好听多了。
有人喜欢来茶水铺子吃点心,听瞎眼的先生说各地见闻。背井离乡落在幽州的南方人也喜欢来这个茶水铺子,听说书先生讲书,吃老板娘做的那些点心。
老板娘本该是个美人胚子,一边脸白皙光滑,柳眉杏目樱桃口,标志得很。
可不知道遭了什么变故,另一边脸却疤痕累累,黑红疤痢布满了颧骨,上眼皮耷拉着,盖了大半瞳孔,端得可怖。虽然容颜毁坏,可是老板娘仍旧爱俏,鬓边总要簪一朵含露初绽的栀子花。
老板娘罗刹脸孔,却有一把好嗓子,说起话来柔情又爽利,缠绵又干脆,叫人听了心里无比熨帖。
栀子花不当季的时候,她便簪一朵自己用白绸堆的花,花样依旧是栀子花,连绿油油的叶子也没忘,是用绿缎剪出叶形。丰腴白嫩的栀子花衬得她那半边完好的脸越发唇红齿白,乌发如云,俏丽极了。
老板娘从没说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到哪里去,连姓名都不曾透露给人。因了那朵长簪鬓边的栀子花,大家都叫老板娘栀娘。
吴音婉转,楚女娇媚,又做得这样好的一手细点,大家都能猜到栀娘是南方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流落到了幽州。
问说书先生,他却说自己和栀娘萍水相逢,栀娘的前尘往事自己也不知道。栀娘心善,所以才让他在这里说书,赚些银钱。不过栀娘确实是南边人,好似已经嫁过人了,只是不知她的夫君是否还在人世,身处何地。
茶客们大多唏嘘,乱世战火纷飞数年,如今不过享了五年安宁。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战中守寡有情人分隔天涯的,比比皆是,不独栀娘一个。
譬如这日日来喝茶的孙老头,便是姑苏人士,自家乡来幽州寻亲靠友,结果就在幽州扎了根,一晃几十年,少年人熬成白头翁,却始终不得归家。
他被栀娘这里的茶点吸引,每日揣着自己那半两茶叶来这里吃点心,听说书,消磨时光。他乡离不得,故乡难归去,可不得用这吃食慰一慰乡愁,解一解相思。
譬如这个和孙老头儿做了一辈子邻居的柳大娘,平江人,跟着爹妈逃战乱来的幽州,在这里嫁了人生了子,夫君早亡,一个人拉扯大了儿子,孙子。
辛劳一辈子,受了大半辈子的苦,幸而晚年算是轻松闲适,现在就好在茶铺里吃吃点心,听听书,和孙老头斗斗嘴。
这日,晴空万里,雁过无痕,说书先生寻摸出折扇、醒木,要说一段新话本。
醒木落下听客静,那是乱世里一对鸳鸯的故事,实地不究,年月难考,不过一段痴心旧事。
临江有商贾张家,家中只有一个小公子张云飞,小公子不爱商道爱读书。初时家人并不反对,只说读书多了经商之道更通。
年年复岁岁,小公子越发痴迷书本,连算盘都打不溜,张老爷这才开始着慌起来。
说起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惜这是太平年间的人说的,那年月读书是为了为官做宰,当人上人。
可如今乱世纷扰,文臣能有个什么用?武将能保家卫国,能官拜太师,文臣是熬过一日算一日,弄不好被皇帝送去敌国做个朝不保夕的使节,还不如经商,至少能保一家老小吃穿不愁。有钱能使鬼推磨,乱世里的银钱能换吃食能换命!
可是这张小公子是入了魔怔一般,万事不管,只是一心读他的圣贤书。这年除夕,张老爷忙得团团乱转,却见自家儿子悠哉悠哉读那几本不甚要紧的书,是气不打一处来,将这从小娇养的儿子狠狠训斥了。自出生以来这小公子可从未受过家里一句重话,气咻咻地跑出府去了。
“那肯定是要遇到个狐狸精怪,山中魑魅吧?”孙老头嗑着瓜子叫道。
“那是自然,肯定是貌美如花的,说不定还会夜荐枕席,做张家夫人呢。”有茶客嘿嘿应和。
张小公子一气之下跑出府去,冬日夜长,黑暗转瞬即到,张小公子说到底不过是十岁的孩子,并不能跑远。
只是除夕夜,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张家小公子却一个人在外面游荡,混不管张家仆从已经找疯了他,只是一边顺着小巷乱走,一边自怨自艾。
这小公子走着走着,便走迷了,只觉哪里都似曾相识是来时的路,却又哪里都不熟悉,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转来绕去半日,张小公子终于又累又饿,顺着墙沿一屁股坐了下来。
初时还端着小大人的架子,只是呜呜咽咽地哭,随着夜越来越深,张小公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有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小姑娘,杏子般水汪汪的眼睛,打了两根麻花辫,辫梢红艳艳的绒花喜庆的很。她听到了张小公子的哭声,出来送了他一碟炸糕。
“除夕家家燃放爆竹烟花,这小姑娘还能听到张小公子的哭声?”有茶客质疑。
并非什么缘分,这小姑娘近来喂养了流浪猫,天寒地冻这些猫儿无处觅食,都靠这小姑娘拿家里剩下的一点儿吃食出来喂才能活命。
谁料遇到了张小公子蜷在她家后门口哭,便以为是哪儿来的小乞丐,小姑娘好心,便把要给猫儿的炸糕给了小公子。
“我不能白要你的糕,多少钱?”张小公子哭得花猫一般,却没忘了吃人家的东西要给钱,哽咽着问了一句。
“不要钱,你这小乞丐也没有钱啊。”小姑娘长得好看,还有一把好嗓子,说起话来温柔又爽利。
对此时的张小公子来说,这俏丽的小姑娘和那碟热腾腾的炸糕就如天上仙子下凡来救苦救难似的。可少年骄傲,被人认作小乞丐有些生气,于是递回了炸糕,硬声道:“我不是小乞丐,你的炸糕我可不能白吃。”
小姑娘见他脸冻得苍白却不肯吃,只能柔声安慰:“你不是小乞丐,是今日除夕,我要做好事,请你吃的。”说完又拈起一块往他鼻下一送:“年下的炸糕管够,真不用钱!”
香味直钻鼻孔,张小公子饿了半日,又哭了半日,腹中的空城计早就唱了许久,身心俱疲,终于按耐不住拿起炸糕狼吞虎咽起来。这真是有生以来吃过最好吃的炸糕了,张小公子边吃边觑着这个小姑娘,越看越觉得这小姑娘长的真是好看。
“哎呀,这是要来一段青梅竹马啦!”茶客喜滋滋地说。
天空中骤然绽放华彩万千,不知哪户有钱人家放起了烟火,大朵大朵艳色的花盛开在夜幕中,美得浓烈,散得凄凉。
两人都抬头看,张小公子却又转头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澄澈的眼眸中五彩烟花明明灭灭,乌黑的发辫折射了幽然的光,突然就想到,春日冰雪化尽,碧波荡漾时,这个小姑娘在湖中采摘莲蓬的样子。想来必定是和书中写的那样“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张小公子只觉得心中万般欢喜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露半分,只知道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姑娘。
“囡囡,怎么还不回来,今日的猫很多吗?”有和蔼的女声传来,一个青年妇人走出门来,见一小小少年郎和自家姑娘并肩看烟花。
“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大过年不回家去,在这巷子里窝着?”这声音如此温柔,温柔得张小公子心中委屈极了,张嘴欲哭之际却又想着不能在这个小姑娘面前露怯,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妇人见张小公子衣着华丽,心知定是谁家走丢的小公子,娇生惯养长大的,寒风中吹了许久难免身体不适,便要邀他进屋坐坐。
恰在这时,张府的仆从找来了,张小公子便被领回去了。
“啊呀,怎么好巧不巧就在这时候来了,不能让这小姑娘和张小公子多处一会儿么?”嘴碎爱八卦的柳大娘替这俩孩子遗憾。
缘分之所以是缘分,就是因为它强求难得,若是两个人有了缘分,不管如何天差地别,还是能成了眷属,不然那便是有缘无份。
这张小公子归家之后,张老爷在夫人的敲打下已经不敢对张小公子说狠话了,只能放任他由着自己性子来。
有了除夕之夜的相遇,张小公子有事没事总去小姑娘家里。小姑娘叫做夏铃娘,家里开了间点心铺子,状元糕,红豆饼,糖莲藕,袜底酥……色色俱全,张小公子却独爱一味炸糕。
其实炸糕这东西啊,都是过年时节油有了富余,再加上云片糕没什么人爱吃,所以才会做成炸糕,换个样子来吃罢了,不算正经点心。铃娘家平日里并不卖炸糕,只是张小公子爱吃,时时来买,便也每日里做些来卖。
张小公子和夏家铃娘在一处玩了五年,可说是青梅竹马,那时的日子当真美,错以为这样便能一生一世。
“哎呀,少年人心热,总以为轻轻松松就是白头偕老,哪那么容易啊?”茶客拈起早晨抢来的炸糕笑嘻嘻地说。
“就是就是,说不定这张老爷还看不上点心铺子里的小姑娘呢!”孙老头应和。
“那不能够,五六年的光景了,也没瞧见张老爷跳出来棒打鸳鸯,哪里有过了这许久还出来闹事的呢!”柳大娘到底是个经过事的,看人准,世情洞察得好。
时光匆匆,白驹过隙,这一年,夏铃娘十四岁,张云飞十六岁,青春少艾的年纪,不能再随便见面了。
张家小公子的书读得越发好了,夏家铃娘也要开始做女红绣嫁衣,做糕点。
都忙,只有张小公子来买糕饼的时候才能匆匆一瞥见到铃娘,也只有去张府里送糕饼的时候,铃娘才能见道张小公子一面。
有道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虽然是相思相念的两个人,可因为知道将来总会在一处,自然是无所谓这些。
春日里花开正好,张小公子请铃娘外出踏春,水红的帖子送到夏家糕饼铺,上面还写了两句酸诗文,引得铃娘被娘亲打趣了好几天。
铃娘家虽然开着点心铺子,可到底比不上张氏富裕,铃娘统共也就那样两件好衣裳,终究是敏感少女怀春时,总觉得自己没有好首饰,有些寒碜。
夏家姆妈见院子里的栀子花已是含苞待放之态,便剪下几朵,用红色丝线串成串,绕在铃娘腕间,权当是首饰了。
皓腕凝雪,栀子初绽,馨香袭人,少年郎永远记得这双手,曾在暗夜中给他果腹的食物,会在不久的将来给他支撑,还会在遥远的以后指引他越过千山万水,越过时光荏苒,朝着她走去。
那年春天,张小公子望着他的意中人,在栀子花霸道的香气中含笑问出一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铃娘,你可愿许我?”
缠着栀子花的玉腕递出一块香甜酥脆的炸糕,铃娘低头笑道:“我许你,我家的炸糕尽你吃。”
“这就成啦?后生们真是直接。”孙老头按捺不住笑道。
”哎哟,今日这话本真好,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没有什么恶婆婆,恶公公横插一脚。”柳大娘也欢喜得直拍手。
终究是好事多磨,何况世上正是乱字当道,变故便是在两月后来的。
张老爷往外省去做买卖,遭了土匪,半副身家,一条性命交代在了异地他乡。张夫人与张老爷伉俪情深,从唯一逃回来的家仆口中获知了这个消息,心痛难忍之下一病不起,张府乱成了一锅粥。
张云飞骤然丧父,母亲又病重,要料理府中诸事,要去外面省找寻父亲遗骨,要给病中的母亲延医问药,外面的生意也耽误不得,一时之间焦头烂额。
屋漏偏遭连夜雨,张家的管家见张家只剩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少爷,趁着张小公子去外省收拾张老爷遗骨的当口,卷了张家剩下的钱财,跑路了。
一门三代积聚起来的张府,一夕之间败落了。迎接风餐露宿,一路奔波回来的张小公子的,是仆从尽散,荒草丛生的张府,是榻上昏迷不醒,形容枯槁的母亲。
夜幕降临,张小公子枯坐厅堂,细雨连绵,天地昏暗,有萤萤烛火自门外而来,油纸伞下的少女柳眉杏目樱桃口,提一个小小食盒,不是玲娘又是谁?
“我给你送些吃的。”铃娘自食盒中端出一碟点心,金黄的,香酥的,是炸糕啊,是在六年前,他饿得哭时吃到的那一碟炸糕。
另有一碗熬得稀烂的米粥,那是给张夫人的,可她已经喝不下去了。这个夜里,张小公子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所有。
他在铃娘面前痛哭失声,恨自己无能,留不住父亲留下的家业,也留不住母亲。
“哎,这张家真是惨,摊上这么一档子事,好好的一家说没就没了。”柳大娘第一个听不得这样的事儿,抹着眼泪道。
“要是这张小公子能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说不准张府不至一败涂地,如此潦倒呢。”孙老头撇撇嘴,只觉得这小公子不懂父母心,不知世道艰难,合该遭一遭难,长一长心。
丧父丧母,家业不继,连番打击下张小公子似失了魂一般,在张家宅子的大厅里枯坐,铃娘日日给他送饭,喂他他也吃,和他说话他却不应,让他动一动也不能够。
四日后,夏家父亲终于按耐不住了,没成婚的姑娘日日往张家跑,张家小子似乎是痴傻了,不知这两人要如何了局呢?
他正准备去张府找张小公子,却看女儿牵张小公子的手,一步半摇地回来了。
“你这姑娘害不害臊啊,光天化日的牵着少年郎的手跑回家,怕别人瞧不见吗?”
“若是夫妻,便没什么好瞧不起的。爹爹,我要与他成婚,永远在一处!”铃娘进门就拽着张小公子跪下,只求父亲允婚。
“他成了这副模样,怎么能成婚?”夏家爹爹看女儿跪在地上,眼中满是决然,实在是担心女儿,只得放软了口气:“便是要成婚,咱们也等等好不好?”
“张家一败涂地,张家小公子成了傻子,铃娘爹怎么可能让女儿嫁给他?!”柳大娘很是明白。
“哎呀,好好的一对儿就要被拆散咯!”有茶客惋惜。
说书先生并不答话,醒木一拍,继续。
铃娘是个烈性的,也是个通透的,自然知道自己爹爹是安抚自己罢了,所以决绝,“女儿知道爹爹是缓兵之计哄女儿,我只说,不论如何我定要和他成婚。”
夏家爹爹不晓得铃娘竟是如此坚决,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又是被顶撞之后的愠怒。从来爱护女儿的他,如今也顾不得了,抄起手边的点心模子就作势要打,铃娘直直地跪着,不躲不避。死沉沉的核桃木糕饼模,这一下即便伤不了身,也定会让铃娘肩上青紫上好多天。
眼看木模子就要打上铃娘,身后无知无觉被扯着进门的张小公子却突然似回过神来了,冲上来替铃娘挡了这一击。眼见心上人要受伤,他终究从自己的悲喜中醒来了。
拗不过这唯一的女儿,纵然张小公子已然是落魄人了,夏家还是让他和铃娘成了婚,权当作招了个上门女婿罢了,难不成真将这唯一的女儿赶出门去么。
少年的情意总是浓烈热忱,成婚之后两人的生活真真是胜似蜜甜,人人称道,都说铃娘好福气,张小公子对她好得不得了。
春日里,城中的第一朵栀子花定是张小公子摘下簪在铃娘鬓边的;夏日夜里蚊虫多,乘凉时张小公子总是拿着蒲扇,替铃娘打扇到半夜;到了冬日漫漫长,下雪了张小公子绝不让铃娘出门,就怕雪天路滑摔了铃娘……
只是一样,糕饼铺的活计张小公子是一点儿都不沾的,这是铃娘坚持不让。铃娘知道,自家夫君有大志向,不该将他困于这蝇营狗苟的生活之中。
其实这些年,世道虽不能算太平,可至少这姑苏城里还是平平静静的,所以一家四口还能靠着夏家糕饼铺维持生计,张小公子仍能读他的书,不过平日里帮忙往各大户家送送糕饼就完了。
日子若能这样和和美美地过下去了,便好了。
可偏偏,今秋西北大旱,民不聊生又遇贪官当道,饿殍遍地,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起义,战火终究燃到了姑苏城外。一场大火,退了城外军队,却也让城内多少人家家毁人亡。
曾经热闹一时的小巷,东家卖胭脂水粉,西家卖糕饼茶汤,这家卖的是布匹衣饰,那家卖的是碗筷杯盏,有卖笔墨纸砚的,便有书斋相邻……可终究全覆于一场大火,只剩了断垣残壁在灰烬中寂寂然。
曾经相熟的街坊邻居也只剩七七八八,各自谋生路去了,天灾人祸面前,好好道个别也难做到。
铃娘家便是这次的受害者,糕饼铺烧了,夏家爹娘没了,这对小夫妻只剩下了彼此。
张小公子大火中救人时伤了腿,却无医无药,躺在床上还安慰铃娘:“其实并不痛的,就是有些累,躺几日,休息休息就是了。”边说边给铃娘拭泪。“你这一哭我才痛呢,不过是小伤,没什么好担心的。”
城中有一条早已废弃的窄巷,城主将此次大火中失去家宅的百姓安排到了此处,可也只能给他们些安家钱,再多便也匀不出来了。
置办了必需的物事,铃娘只剩了几个铜板,吃了今日的饭,明日的便再没有了,总不能叫两人刚逃出了命就饿死。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铃娘拿着铜板买了烧饼,细细地裹好放在床边,烧了滚滚的一壶水晾在床头便出门了。
南方多水多河,大船运来东西运走东西,靠岸的船上东西不长脚,总要人挑上挑走,银钱自然就能从中挣。
没家业没存粮的人家,河边来了船便当个挑夫,女子也能挑,不比男子差,今日挣钱今日花,能求活。虽然挑夫挑娘很是叫街上的人看不起,这看不起也不知道从哪来,可是好歹日子是能过的。
铃娘去店里赊了付担,走上了大船,当了挑娘。
“哎哟,也是娇养大的孩子啊,干这个营生,第一日定是要累坏了的。”柳大娘第一个替她担心。她爹爹也曾干过这个,夜里肩膀磨得血肉模糊回家,还没清理干净,白日里又要去,直将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肉,厚厚的茧。常年用尽力气,咬牙耸肩脖子爆青筋,背驼了肩耸了,远看脑袋像长在了肩膀上。
再苦再累也没法子,人要活着,总得有口吃食。更何况,夫君还在塌上躺着,等着药,等着大夫。
铃娘只骗云飞,自己找了家糕饼铺当厨娘,挣份工钱。等他好了,便回家一起开一间糕饼店,还像以前一般过活,张家小公子放下心来,安心养伤。
铃娘是被抬回来的,挑担是力气活儿,做力气活儿的都要吃口好的,铃娘好几日忍饥挨饿省下钱来给云飞买药,却还一趟不肯落。
有识得她的老妇人将她硬生生扯过来,强按着她坐下,“好孩子,我知道你心焦要攒钱,可你也得注意自己的身子,到底是女儿家,不能这样逞强!”
老婆婆刚准备给她沏一碗红糖水缓缓,铃娘却已经眼前一黑从板凳上溜了下来,无知无觉地倒在了地上。
老妇人好心让人将她送了回去,张云飞这才知道,铃娘做的是什么活。天不亮便要出门,晚上回家,倒头便能睡下,肩上脚底没一处是好的,这样的辛苦怎会是厨娘?
他撑着一截树棍,烧水下面煮菜,又烧水给铃娘净了身子包扎了肩膀。到底是头一遭做这些事,摸摸索索了半日才好。
铃娘醒来就见床头做好的饭还热腾腾地冒着水汽,还有云飞的一双泪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他曾在她面前哭过三次,第一次因怕,第二次因悲,这一次因愧。
铃娘挣扎着起身,抹去他的眼泪,哑声开口:“这活做几日就习惯了,今日只是有些热罢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要做官的人,怎么能随便哭?”
“你日后当了官儿,再让我享福也是一样的。再说,湖上挑担的女子那么多,她们受得住,我自然也受得住。”
“你别小瞧我,我也算是穷苦出生,后来爹爹做了糕饼生意才好过些的,挑担这种事我小时候可是做过的呢!”
可说着说着,只见夫君的泪越发汹涌,铃娘也禁不住流下泪来,两人泪眼相望,以泪下饭,看着对方的脸,却觉得这顿饭有滋有味,酸甜苦辣都是美味。
“还算这张家公子有良心,知道心疼娘子。”柳大娘过去曾受了家中那位许多矬磨,对心疼娘子的男人格外喜欢些。
“知道心疼有个什么用呢,要能真的疼!”孙老头顶瞧不起嘴上会说手上不做的人,所以特别生气。
终归张家公子并没有辜负铃娘,腿伤好了之后,他白日陪着铃娘一起去湖上挑担,夜里回家用功读书,两不误。
日子一天好似一天,张云飞在家中院子里栽了栀子花,栀子盛开的时候,他总会选一朵带露的栀子簪在铃娘鬓边。
栀子花香得霸道又活泼,引得许多的挑娘模仿,都在鬓边辫梢戴了栀子花。十几二十个活泼泼的女子排成一溜,肩上挑着担,嘴里喊着号,鬓边簪了栀子花,这简直成了湖边一景。
断了许久的秋闱来了,张云飞与铃娘凑了盘缠,远赴京师赶考。“你且去,考没考上都没关系,我总在这里等你的。”
十几年寒窗苦,终究没有辜负,这自小泡在书堆里的张小公子中了举,留在京师当了个芝麻小官。
让铃娘去京师夫妻团聚的信是在晌午来的,彼时铃娘正在湖上挑担,就见有人举着手中信件,跑过来大喊:“夏玲娘,夏铃娘,你家夫君当了官儿了,让你去京城团聚呢!”是云飞派来的人,接她入京的。
湖边人家都道,夏玲娘终是苦尽甘来熬出头了,要去京师享福去的。玲娘将那信件贴在胸口,长舒了一口气,她家相公的志愿终是要实现了。
不过数日光景,这走南闯北的仆从就护着她去到了京师。
玲娘和云飞团聚了,京中的府邸也是院中种满栀子花,年年岁岁,栀子花都陪着他们。
说书先生醒木一声收,这故事便讲完了。
不过是一个平平淡淡的故事,每日里都会发生,不过因了这完满的结局在这乱世太难得,总让人欢喜。
有新客听得如痴如醉,半晌不言语,面前茶都凉透了也不饮。直到讨赏的茶碗递到面前,才深深地吸一口气,掏出三文钱,郑重其事地放进去。
老孙头在这里混得人人都熟,看到生面孔便要问:“后生从何而来啊?”
新客笑道:“从北边来的。”似是吴侬软语。
“要往哪里去啊?”
“往南去,南边有人在等我。”他的眼神变得温柔又深远,仿佛看见了水波荡漾间,腕上缠着栀子花的小姑娘微笑着向她走来,递给他一块香甜又酥脆的炸糕。
一盏茶的功夫很短,对于栀娘来说却是漫长又漫长,恰似一眼万年。
茶客终于起身走了。栀娘目送他单薄的背影消失在盘山茂盛的树丛中,回身叉腰,欢欢喜喜地笑道:“今日的叶子茶不要钱,点心另算!”
茶客轰然笑闹间,栀娘也嘴角含笑回屋泡茶,却听身后有一把熟悉的嗓音悠悠传来:“炸糕一块多少钱呢?”
栀娘僵硬地转过去,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该嗔还是该骂,只有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
新客眼中含泪,泪光中有深情万种,唇角却不自觉地扬起,他执起她的手问:“年下的炸糕不要钱。我若娶了你,炸糕总是尽我吃的,对吗?
“是,你若娶我,平日里的炸糕也分你。”
鬓边的栀子花终于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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