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最亲的人的话|我想把全部的健康送给你……
还没有来得及实现他与他之间的承诺,他就永远离开了世界。假如这个世界里真有天堂,他是否能够听见他内心的悲痛的呼唤——或者,他像永远离开世界一样永远听不见。假如这个世界里真像长辈说的那样有阎王,或灵婆,他说过他愿意用自己全部的健康跟阎王或灵婆做交易:把自己全部的健康不折不扣地送给他,让他不再被邪恶的病魔磨折。可惜,就算有那些家伙,也不可能实现了。因为他走了。
前者的他是一个名叫熊佐华的人,他是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头上戴一顶扁帽,手里叼着一根香烟,坐在一个属于他自己的院子里,翘着二郎腿。每年谷雨前后,他会在超市里买好种子,在院子里播种。播好种后,过几个星期,地里面就长出了嫩绿的幼芽。除了在地里种菜,熊佐华还栽了梨树,种了一些花,比如说刺玫。后者的他是一个名叫严伟的人,他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已成年的男孩。多年以前,严伟因在医院查出患有脑胶质瘤而被迫休学,后转到大城市的医院治疗。但是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消息,传到了严伟的耳朵里。那个所谓的脑胶质瘤并不存在。为了以防万一,他又在那省城里找到了第二家大医院,检查结果跟第一个医院相同,也是不存在。后来,严伟返回学校,但却遭到学校校长的不同意,他们给的理由是严伟的户口不在这里。明明做足了休学前的一切手续,明明那些年上学都没有问户口本的事,为什么连今年都没有过去就开始要了?严伟很无奈,于是去熊佐华面前哀叹自己的挫折。
一个旁人也许听后只是稍稍安慰几句,但熊佐华却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的爱心和同情心。他花了不出一个月的时间,就帮严伟搞定了上学的事情。虽然没有办法让他进入学校读书,但熊佐华争取到了一次中考的机会。那时候,严伟特别感谢他。他是他的叔叔,一个旁人而已,但这个旁人居然帮了一个不是自己的孩子的孩子,而且不要任何形式上的报酬。在严伟心中他就是自己的恩人。
每年——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天——严伟一有时间,就去他家。夏天,他家的院子里开满了色彩鲜艳的花朵,各种各样的昆虫在花丛间爬行。这个小小的院子就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花园,或者依照严伟他自己所形容的:一个小小的伊甸园。严伟每次来时,就看见熊佐华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把椅子上,右手上叼着一根香烟。他的右手边有一张木桌子,虽然有些破旧,但还是很坚固的。桌子的其中一角那,立着一把从小卖铺里买来的大伞,伞面是黄颜色的,上面写有“雪碧”字样。严伟坐在那把伞下,面对着他的叔叔。有时候他们之间聊一些关于鸽子的事情,有时候聊一些这里的那家医院不认真、不负责的事情,也偶尔聊一些严伟自己的身世。也就是那次,严伟才真正而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父母在他还不到两岁时就为钱抛弃了他。多年以前,严伟的妈妈严君梅跟着一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一个人到处走。从西藏驱车来到甘肃,从甘肃驱车来到新疆,又驱车去了西藏,回到西宁。这样到处跑的目的,一方面是为了逃脱追债人的魔爪,一方面是不让自己的父母找到。可这样来来去去如此反复下,还是被父母发现,并抓了个现形。
那是一个晴朗的秋季。严君梅与其他几个男人一起住在一个年久失修的瓦房里。报纸一层一层粘在房顶上,勉强维持着。这个不足98平米的房子,五脏却异常齐全。有两间卧室,一个小小的只能容纳五个人的客厅当时竟容纳了七个人。那个时候,严君梅不到二十五岁,瘦骨嶙峋,衣衫不整,头发蓬乱。在她父母找到她后,严君梅坐在一个男人的腿上,一只胳膊抱着那男人的脖子,用惊讶的眼神看着门的方向。最后,那几个男人被抓去了,唯独严君梅被父母带回家了。不过,一只油盐不进的向往自由的鸟儿是不会听从古板父母的话的。在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严君梅从家里跑了出去。翌日清晨,她父母才知道,于是又跑去找她了。那年的科技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因此,他们和警察只能上街打听才能寻找得到,可是自那以后,严君梅奇迹般从人间蒸发了,再没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父母绝望透顶。
几个月后,严伟降临人间。那时,严君梅在西藏。她身上唯一的存款已经用完,她再没有能力喂养孩子了。于是,她想了一个比较理性的办法。她回到家里,在自己的父母面前下跪,那一跪,使原本就非常生气的父母顿时心碎了。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孩子,那孩子胖胖的,双眼紧闭,不哭不闹,但肤色异常发棕,额头中央有两条血红的胎记。严君梅给他起名为严伟,寓意里浓浓地充满了对儿子的期望。最后,严君梅泪流满面地离开了。她不想成为父母的负担,一个累赘,她想自己找工作,自己赚钱。后来,她在外地认识了一个名叫李润的男子,他们过着一个平平淡淡的日子。原本,以严君梅的学习成绩,可以考一个好大学,可以进入一个好公司,可天意弄人,偏偏在她初三的关键时期接触了一些社会上的不良青年,使她的成绩大幅度下降,最终逃学跟着他们到处走。也许是那个孩子的降生把她那些不健康的想法推翻了,打破了,使她的人生走向了正轨。然而那孩子长大了,他也没能进入高中。同样性质的诅咒以不同的方式在后代身上发生。
严伟是在家自学初中知识,决定在今年六月中旬参加中考,他相信只要努力了,就一定能考上。熊佐华也同样相信这点。他坐在严伟的身旁,陪伴着他。当严伟饿了的时候,他会给他做饭,像一个亲父亲一般。严伟最喜欢吃叔叔给他做的面片。那面片的味道甚至比饭馆里做的还要香。面片的面是叔叔亲自擀的。严伟一边温习过去学过的课程,熊佐华一边擀面。他认真擀面的样子深深印在了严伟的心里。做好后,严伟就去吃饭。辣子,醋,拌菜,叔叔都准备好了。叔叔微微一笑。刚才擀面的时候,他嘴里还不停地哼着歌,看来他很高兴。严伟吃完饭后,到院子里看了看。熊佐华养了差不多有将近二百多只鸽子。那些鸽子是他的宝贝,是他寂寞时的玩伴,是他欣赏时的最佳家禽,他甚至可以从鸽子身上发现一些人生哲理。用发现二字还是比较正确的。严伟坐在一把较矮的杌凳上,可熊佐华看见后让他坐高点的椅子,而自己却坐杌凳。严伟拗不过他,只能这样了。他们一起赏花,品茶,看鸽子,谈人生。
人怎样活着才会快乐?人活着时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熊佐华只是一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人,但他心里明白这些问题背后蕴含着深刻的哲理。他用嘶哑的嗓音说道:“除人之外的东西都是虚假的。比如说钱。这个东西在人死后,就没什么用了,因为人死后是带不走的。人活着的时候,这个东西会把人搞迷茫了,分不清东西南北。所以,你想想看。”是的,严伟心想,在这个世界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只有自己的知识和思想是属于我们的。快乐,是一个广泛的词,怎样才会快乐?就是一个需要那人一生去寻找的问题了。那天,他们谈了很多这样的问题,时间也已经下午五点了。明天熊佐华会去工地干活,而严伟就回家温习功课,恐怕需要一个星期才能再见到叔叔。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很快就到中考的日子了。中考需要三天。在那三天里叔叔比严伟还要紧张,他在家里踱来踱去。终于,三天后的一星期,分数出来了。那天晚上严伟坐在床沿上哭了。他没有考上,他辜负了叔叔的期望。他非常恨自己。第二天,叔叔知道了,他静静地坐在那把椅子上,抽着烟。他没有说什么。严伟低着头,不敢看他。中考前那副信誓旦旦的勇气一下子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严伟不知道要说什么,吞吞吐吐了好几次,他流着泪。叔叔看了一眼严伟,然后说:“别哭!一切会好起来的。”后来,严伟每天都过来,有时候给叔叔买一包香烟。跟往日一样,坐在院子里,赏花,谈今后该怎么办。
在这个看似漫长实则短暂的日子里,严伟和熊佐华聊了聊现在。“过几天我们去青海湖游游。”叔叔说。他们还梦想了一下贵南的风景,深圳的风景,张掖的风景,黄河之源头的风景。叔叔答应严伟过几天,就去这些地方看看。一说到景区,严伟就把桂林说了出来。叔叔听说过那里的风景,他也很向往。“等我挣了钱,一定带你去走走。”严伟胸有成竹地说。叔叔只是笑了笑,他的笑是那么地慈祥,使严伟有一种“他是自己父亲”的错觉。但他显然并不是。他只是一个旁人,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旁人。
中考分数只是一个分数,它并不会改变严伟的奋斗目标:成为作家。他写小说,写散文,最后,终于把文笔练好了,可是作家之路不会那么简单,因此严伟意识到必须更加严格要求自己。就这样又过了一年。第二年春,熊佐华又忙着播种。去年那些蔬菜并不多样,也就是说,只有白菜和香菜。于是,为了使严伟爱吃的面片里的菜更丰富一些,叔叔不辞辛苦地在地里种了白菜、香菜、芹菜、土豆、西红柿。他种这些菜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让严伟吃好。在这几年里,严伟瘦骨嶙峋,低血糖,皮肤因紫外线照射而变得黝黑。也是在那一年,叔叔用挣来的钱给严伟买了几件衣服和短袖。而自己却仍旧穿着旧衣服。“你也给你自己买一件。”严伟说,说实话他非常过意不去。“我不需要。你要穿好,你是一个年轻人。我老了。”熊佐华经常这么回答严伟。那一年,叔叔的头顶已经有明显的白发。在过去,严伟一直觉得叔叔身强体壮,还很年轻,但如今看来,自己长高了,叔叔变矮了,而且头发也变得斑白了。时间流逝的真快,仿佛是一眨眼。过去的,再也回不来了。
那年七月的某天,当严伟再去叔叔家时,叔叔已经不在了。那年七月初,他突发脑溢血,永远离开了严伟,永远离开了世界。那些当初的承诺好像永远不会实现了。严伟坐在院子里,看着面前,仿佛叔叔就坐在那里。院子里,那棵梨树,发芽了,从枝条上探出头来。菜地边沿处,那些花长高了,可惜叔叔再也看不见了。严伟眼含着泪走进房间,坐在他平时常坐的地方,在那里他似乎可以看见叔叔给他做面片时的情景:他嘴里哼着歌,一边擀面一边看看严伟。他的微笑,那比严伟的亲父亲还要亲切的微笑,似乎再也看不见了——不是似乎,而是永远。成为作家的梦想严伟没有放弃,他一直在努力。而这个梦想也是熊佐华所期望的。他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他希望能够看见。“叔叔,你会看见的。我保证。我一定会成为作家的。因为这是我的梦想,也是你的期望。”严伟声音嘶哑地说。
在那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似乎还留有一丝叔叔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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